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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滕:加那利 新刊·2023-6·花城中篇

发布时间:2024-03-17 06:42:57   来源:杏彩体育账号    阅读:1 次

  加那利群岛,这是三毛和荷西的故居所在地,也是大学老师萧闻青在日渐乏味的生活中的心之所向。从图书馆借来的《加那利群岛植物志》在一个雨天损坏了,修补这部图书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。萧闻青的楼上住着一对憔悴的父女,那些让他烦心的吵闹中有家暴的迹象。这个平凡世界的人无法修补他心心念念而又被弄坏了的“加那利”,也无法改变女孩因为家暴而死去的事实。

  加那利群岛在非洲海岸西,靠北上角,尽管归属西班牙,实际离得很远。大岛有七个,名字十分拗口,萧闻青记得以前在大学西方地理选修课上学到过,考试是要背的。如果随便拿一张正版的世界地图,可以看见海中间有条细细的斜线,将岛群一分为二:东岛群毗邻撒哈拉,炎热干燥,荒芜的红土广袤如沙漠;西岛群则潮湿得多,生长着各种雨林。

  三毛跟荷西的故居,就在靠近斜线的大加那利岛上,萧闻青学生时代已经按图索骥,了解得很清楚。那时候他读过《温柔的夜》,再读《万水千山走遍》,对这种满世界流浪的生活崇拜得不得了,有时半夜睡不着,拿出小夜灯躲在被子里再看,暗暗对自己说,生命是要这样的。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,萧闻青始终没去过欧洲和非洲,难得有两次学术交流,算是培养中青年骨干,也只给他派到韩国和日本。妻子以前从来没什么话的,近几年懊恼也渐渐多起来,一个不高兴,饭桌上就开始起腔:你看那个小祁,那个小卞,明明比你后上职称的,一个个美国也去过了,新西兰也去过了。萧闻青皱眉说:新西兰有什么好去的?地荒人少,跟我们郊区也差不多。妻子把眼一瞪:你看你说话奇怪吧,人家发达国家好伐。进口蜂蜜,那个什么麦卢卡还是麦卡卢,很补的。我妈邻居曹阿姨,胃疼了多少年了,就是吃新西兰蜂蜜吃好的。萧闻青听了心烦,筷子一扔,躲进书房。

  书橱里,一套《三毛全集》已经发黄发皱,蜷在橱柜最底格,每一本的名字萧闻青都烂熟于心,但他从没有拿出来过。喜欢三毛,总觉得像是小女生无病的事,对于一个正儿八经的历史博士来说,未免太奇怪了。单位刚分到这套房时,搬进来那天,妻子冷不防瞥见箱子里的这堆书,讶异了一声:咦,想不到你还看这种的?他立刻脸色发红,耳根烫起来,像被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。但是,看关于加那利群岛的书,就不会再有人质疑,最近几年,他一直断断续续弄来一些旅游手册、博物书刊,甚至时尚杂志,堂而皇之翻开,寻找那远在一万公里外的小岛的碎片。有次,他在一个旅游博主的游记中,看到一张特内里费岛千年龙血树的照片,树干粗壮茁直,像有几万只哲学家的手缠紧,擎出花束一样凑密的树冠,蕊黄的枝点在风油精似的绿荫里闪闪络络。萧闻青立刻想到,三毛也许曾在这样的树下迎风而立,抽过烟,读过几首诗,尽管后来他得知,大加那利岛跟特内里费岛上的水土还是有所不同。

  大学老师看言情书,看小说,算是不务正业,看地史类,看科普类,就是博文广记了。像现在案头的这一套《加那利群岛植物志》(下称《加那利》),科学出版社出版,全英文,上下两卷,周密而工整,墨绿色封面在护眼台灯下闪着理性收敛的光。萧闻青的英文水平马马虎虎,平时勉强对付一些文献概略,太专业的名词则不行,因此从市图书馆借到这两本书,虽然簇新,回家详看,还是有点后悔。好在书里穿插了大量实物照片,可以当图画书看看。很多页翻过去,都像是从印刷厂直接搬出来一样,油墨光泽浓郁,充盈着学术专著特有的无聊的味道。其实在大学里混到现在,萧闻青觉得没有哪样不无聊,甚至每天来往校车上的同行对话,听上去也很可笑。一个说:你知道吧,林教授退休了哇,返聘行不通啊。另一个说:现在返聘嘛,肯定行不通的。一个说:格么黄老师就帮着去教务处吵。另一个眼睛一瞥说:吵吵有什么用啊,我上个月饭卡里没打钱,我还想去吵呢。周围几个人霎时都定起:还有这种事情的?萧闻青这时候坐在后座就想,好在他和妻子都坚决不要小孩,要不然这世界上无聊的事情又多了一样。

  妻子在外面独自吃好晚饭,响起收拾碗盏的声音。萧闻青随手翻开《加那利》第一卷,重新瞄了瞄前言,编者一开头就写道:该志共收录加那利群岛的维管束植物153科、655属、1881种。“科”“属”“种”之类的名词,萧闻青不知怎么记得很灵清,类似于论文里的“章”“节”“目”,好像没有这些严格的概念,人们就无法把世界上的事情说清。一棵特内里费岛上客观存在的龙血树,是不需要任何名词解释的,萧闻青坚信这一点,可是学术委员会跟职称评审委员会的那帮人不会知道。萧闻青突然心里一阵发烦,没等翻到目录,就把书朝旁边一丢。书皮上几个烫金的圆字,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,滚进飞利浦台灯的冷光里。

  妻子正好开门进来,问:马桶漏水弄得怎么样了,师傅有没有来过?萧闻青揉着眉心说:备了一天课,忘了。妻子啧了一声:你今天又没课,还会忘记,卫生间整夜滴滴答答响,不难过的啊?萧闻青闭起眼摆手说:好了,知道了,好了。妻子退出去要关门,突然想起来说:我明天去趟市图书馆,借来的几本册子要还掉。你有没有要还的书?我随手带去。萧闻青想了想,说:这两本书,不要看了,帮我还掉吧。说着把散落在桌缘的植物志归拢来,摞成一沓递给妻子。妻子接过书,两只手一沉,惊异地说:嗬,这什么书啊,有这么重。看了一眼标题,喉咙更加响了:你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书干吗?还是英文版的,真的是,改行教生物啊?萧闻青不知怎么,耳根又习惯性发烫起来,但是他毕竟知道,要从这样专业得寡淡的封面里,猜出那点隐秘的联系,是并不是特别容易的。于是马上也提高声调说:欧洲近代史要用,你懂什么?我的事情少管。妻子喃喃地走开,书房门也没关,过了一会儿,开始在外间打开水龙头洗碗,急泻的水流哗哗冲撞着,碟盘都震得噼啪响。萧闻青料想,今天自己又会延挨至很迟,等妻子睡熟了再上床。这样的情况,不知道从婚后何时开始的,明明在书房也没事,一拖两拖,就到半夜一两点了。他本来打算今晚睡前问问妻子单位里防灾减灾宣传月的进展的,想想也算了。

  第二天休息天,妻子从市图书馆回来,脸色不大好看,进了客厅,就把手里的帆布袋往地上一掼。萧闻青从沙发上的报纸堆间抬起头,问:怎么啦?书还掉了吧?妻子愤愤地说:别提了,现在马路上的人,抢路抢得跟去火葬场一样。图书馆门口的红绿灯,我直行,一辆电瓶车忽地斜冲出来,天又下雨,车顶篷钩住我的雨伞,别愣愣还要往前骑,把我一跤绊倒在地,狼狈死了。萧闻青说:现在不是有规定,电瓶车不让装顶篷的?妻子甩了一下头发,说:谁知道他!我反正爬起就骂,出丧车跑得快,一眨眼就没影了。喏,你看,新裤子,一塌糊涂。她把白色阔腿绸裤像屏风一样往旁边撑开,膝盖处两摊对称脏污,灰漉漉的。萧闻青一时也记不清,以前有没有见她穿过这条裤子。

  哦对了,你那两本书,也摔坏掉了,还不出去。妻子抓起布袋,从里面捏出两本植物志,像用筷子夹鱼圆一样,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破溃和脏污。萧闻青接过来一看:上卷还好,封面溅了几点仿佛椒盐的渍斑;下卷的书脚全部濡湿了,书脊处一个大裂口,沿着骨架一路往上,直戳到中间位置,表皮掀开来,纸芯白毛毛着,仿佛受伤的人翻开的皮肉。萧闻青忍不住痛心说:怎么搞成这个样子!

  妻子撇嘴:本来,混在我那几本册子里,差一点都还掉了的。还书台一个小青年,看也没细看,就要往手推车上归档。谁想到,里面出来个老女人,抽出这两本书照一照,说“你这个怎么还啦”,叫我带走。我当然也不肯依的,和她争,说这是借走以前就破的。老女人也是辣手,笑一笑,拿出张纸巾,往书皮上一擦,摊开给我看,两爿湿印子,还鲜滴滴的,那么我就毫无办法了。萧闻青铁青着脸说:现在怎么办呢?妻子眼睛朝右上,思忖了大概两秒后说:老女人跟我讲,这样的一种情况不稀奇的,一般要么照价赔钱,要么照式照样买两本新的还给他们。我看,你还是去网上买,还能打折便宜些,照价赔出去,真是做冤大头了。萧闻青懊丧地说:这种冷门书,还出版这么多年了,叫我上哪里买?怎么偏偏摔坏这两本?你那些书倒好好的。妻子眼睛立刻瞪圆,定定地锚住萧闻青:哦,现在是怎么回事,怪到我头上来了?落雨天,叫我走路去还书,有道理吧?从进家门到现在,一句关心我的话也没讲过,跌得严重不严重,都不问一声。萧闻青马上瘪下来,闷声不响,低头检查那两本书。残破的封皮,在手心单薄而冰凉,指尖滑过湿脚处,一绺一绺皴皱起来,有一种新的脆弱的分量。妻子哼了一声说:尽早去买新的,越拖越难买,反正逾期也是逾期在你的账户。说着走去房间,把门一摔。

  晚间时候,萧闻青一直关在书房里,不出去。妻子几次从门缝探头,涩涩地问:吃晚饭吧?到第三次,萧闻青仍旧窝在桌子边上,没理她。妻子忍不住走进来,猫身观察,发现他在灯下眯着眼,拿着根固体胶棒,朝植物志的书脊上使劲涂。来回涂了好几趟,再试着把掀开的皮子盖回去,两手用力按牢。这套书属于精装,封皮材料挺括而顽逆,不好服帖,手指一松开,马上就幡然翘起。萧闻青涨红脸,啧了声,立刻又拿起胶棒猛涂,跟赌气一样。固体胶不停地摊在已经结痂的侧边上,逐渐像糨糊,腻起一颗一颗结团。

  妻子叫起来:你干什么呀,脑子搭错了?这种书补得好的?萧闻青本来在聚神状态,被吓一跳,手一抖,沾了一指甲盖的糨糊,声气就不好了:你管我做什么?出去好吧。妻子生气地敲了下桌子:这两本书又没多少钱,有这么多闲工夫?你怕肉疼我贴给你行了吧,算我赔给你的。萧闻青抬起头,不满地看着妻子说:喂,不要拍桌子好吧?这又不是钱的事情。妻子问:那是什么样的事情?萧闻青不响,低下头,重新用手指揿住盖回去的书皮,侧脸朝胶浆溢出的地方吹了两口气。到底是关于什么样的事情,他自己也无法说清,仿佛在接到破损的书的那一刻,他就下意识决心要补好它,一点一点地,把已经被毁坏的补起来,跟多少钱没关系,跟图书馆好像也没有关系。

  以前给我写情书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认真。妻子嘟囔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,撇嘴走掉了。台灯光重新收敛,积成静谧的一圈,聚焦在绿底金字上。萧闻青一手拿胶棒,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捡起镊子,仿佛回到小学时候手工课上的场景。那时候的手工老师,是个长发女孩,特别看重他,每次都给他的作品评优,经常还全班传览。他记得有时她凑到他身旁,弯腰查看时,发间传来的香气,像新鲜葡萄沾染茉莉的露水,比现在妻子的头发要好闻多了。萧闻青不知为何会在一个饥饿的夜晚想起这些,也许是那翻翘的硬皮始终没有办法被驯服的缘故。他以前看过纪录片,正儿八经补书,要比这复杂得多,包括拆线、去油、粘补、压平、订线等阶段;再考究一点的,比如修补古籍,还要用到手枪钻、磨砂老纸。再怎么敷衍,也起码用白胶,像这种楼下小店的固体胶,当然是连业余都算不上,纯属瞎凑合。

  萧闻青看了眼旋出一半的胶棒头,忍不住嗤笑了一声,又埋头加紧涂起来。突然,楼顶“啪嗒”一响,像是重物砸在地板上,继而一串强横的拖鞋声,“咔嗒咔嗒”,走至远处,以为将要消失了,又折返回来,重新放大。然后有新一双拖鞋加进来,两种步子,交相纷沓,仿佛在跳蹩脚踢踏舞,一下一下踩在人的神经上。萧闻青忍不住蹙起眉头。楼上凌老师一家,原本从来不这么走路的。自从他们换房子后,不知道搬进来什么人,貌似是一对父女,没有女主人。这个父亲大概是个急脾气,走路跌跌撞撞,跟京剧跑台一样。女儿嗓子比较尖,几次深夜听到两个人吵架,一阵幽亢的女声糊里糊涂钻出来,升到最高顶,那所有人都无法够到的地方。这些都还好,最烦的是他们砸东西,无论什么都朝地上掼。这几天来,玻璃破碎、皮球弹跳、颗粒像沙一样散开,种种声音特效,萧闻青几乎听了个遍。看电影大片,3D立体音效在耳边轰隆轰隆,至少还让人有个心理上的准备;萧闻青现在在书房里,却等于头上悬了个定时炸弹,何时冷不防来一声,完全没数。有时候想问题——学术问题或者生活问题——想到恍恍惚惚,好像即将要摸到光亮的时候,“咚”的一下,又是什么块件搡下来,萧闻青立刻打一个激灵,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。

  人心浮躁,房子转手来转手去,现在这个教工小区,老早就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在住了。萧闻青懊恼地扔下胶棒头,板着脸,走到外间餐厅来。餐桌旁,妻子拿着手机正在浏览朋友圈,没抬起脸看他。萧闻青把筷子比齐,在桌上蹾了两蹾,问:楼上新搬来的那对父女,是什么来路?生活小习惯差死了。妻子心不在焉说:怎么?萧闻青鼓着眼说:一天到晚吵,白天也吵,晚上也吵。我看这个男的,是不是没工作?妻子滑动电子设备屏幕,神色淡然说:不知道呀。萧闻青有点生气,盯牢妻子:怎么不知道了呢,你不是一向邻里动向最灵通的吗?说着手里支棱两下,筷子不自觉横过来。妻子被萧闻青用筷头一指,也不高兴了,斜起眼睛道:不知道如何了?犯法了?我又不是包打听。说着气呼呼地站起走开了,残羹冷饭也没收拾。这一天的碗盘,结果全部由萧闻青洗。

  袁滕,绍兴人,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。写小说,作品见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《上海文学》《山花》《青年文学》《西湖》《小说界》等刊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一席春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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